沒有名字的人》平埔,不就是臺灣的縮影?

by namel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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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參與議題的時候,好像總是找不到一個適切的發聲和行動位置,會被詢問:一個漢人怎麼會聲援反美麗灣、卡地布遷葬案呢?(編按1)雖說原住民的議題本來就是不分族群應該共同關心的,可是心裡又明白,不僅僅是這樣而已,確實是帶著某種想要捍衛什麼的深刻情緒,在疾奔和凝視著。但想一想,這麼說又顯得太矯情,遂只是微笑,擔憂被誤以為是帶著浪漫的異國想像、自以為是地「愛」原住民。

與族人互動的過程中,又好像沒有能與族人搭上話或是獲得信任的基礎。和朋友進到族人的聚會之中,總是要自我介紹嘛,族人會問我的朋友「你哪一族的啊?」,「布農族(或者其他族自行代入)」,接著便會開起一連串認親和連結關係的對話:「我那個誰也是布農族的餒!」、「那個村我以前常去啊!」;而通常會端詳我一會兒,然後問「你從哪裡來?」,我常常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呃…在台南念書」,接著便是一聲「喔」,結束。

 

久了,尷尬之餘,只好漸漸找到作為一個漢人的用處。

是不是有些話,也許只有由漢人來說,才能對當權者更具批判力道,在原住民族主體的基礎上,運動勢必要從族人出發、從部落出發,那麼作為一個漢人能夠主動作為的,大概只有「主動道歉」、和要求漢人政府一起主動道歉了;是不是有些事,也許我可以因為某種「局外人」的模糊意義而不需、也不能依循部落內、部落間的傳統文化規範,而可以更靈活地穿梭出入。

雖而如此,多數的時候我還是會想:我不夠被接納,到底是我不夠努力、還是因為我不是原住民?這樣的拉扯之間,偶而被認成阿美族或泰雅族,我總是很開心,好像藉此我就可以被當成「自己人」,而有「理所當然」甚至「當之無愧」來面對議題、部落的入場券。不能夠跨越身分去代言、不能夠以為同情就是理解,這道理我是懂的,只是,在原住民面前,我反倒經常覺得自己蒼白無光、沒有文化,在遊行隊伍上,朋友們身上傳統服飾的叮噹聲,都讓我感到刺痛。

曾跟朋友談及接觸部落的過程,當時是這麼描述的:「作為一個漢人,我的確轉換過好幾次心情,從想親近到實際上疏離、從難過自己的疏離到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窩挖深一點、鼻子隆高一點。」如果這樣就可以不必解釋自己是誰、為什麼在這裡。於是當時以漢人身分作為認同的我,充滿原罪感,並帶著虧欠的情緒,在 2013 年的反核大遊行中把「身為白浪,我很抱歉」的字眼紋身在肩膀上。沒有想到,一個剛認識的馬卡道族朋友一臉何必地跟我說「妳不用這樣!」

我還在想那是什麼意思,結果,好不容易漸漸習慣了笑著自我介紹「我是白浪啊」,一個月內,就赫然得知自己的馬卡道族血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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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奪去名字的人

如果可以,很想要把麥克風嘟到 1850 年代的某一個他們面前,你為什麼這樣選擇?你放棄了哪些?誰使你這麼做?你遺憾嗎?你感到羞辱還是驕傲?

最早我的家族住在屏東高樹鄉加蚋埔,也就是至今仍留有夜祭的村落,現在我外婆的幾個姊妹們都還住在附近幾個小村子。問過我母親,她說過去外婆的確曾告訴她,還有些親戚住在加蚋埔。我的家族間從未有過跟「平埔」、「原住民」有關的耳語,後來我曾問母親,她阿公(被登記成「熟」的)長得像原住民嗎?她說:「一點都不像,他長得堂堂正正的!」

拼湊母系家族的拼圖是一場幽微的伏流歷險,除了衝擊,更有些微的憤恨。末裔如外婆、母親與我,無從承繼馬卡道的文化、語言、信仰,不是因為我們在族別之間做了什麼選擇,而是因為其中某一些選項已經被抹除了。我們好像以為現在的我們是自由的、依循自己的意志、掌握自己的生活,但事實上打從一開始,我們早已被剝奪了記憶自己可能/可以是誰的權利。

看到資料上用「漢化殆盡」來帶過這 3、400 年文化崩解的光景,都會忍不住想像,那是一個怎樣的過程?我怎麼不曾設想過,他們有名字、有愛吃的食物、有情人、有憤怒和憂愁,怎麼在歷史的某一個斷點全數消失呢?

「台灣」用的是他們當中某一群人的名字(編按2)、凱達格蘭大道用的是另一群人的名字(編按3),怎麼憑空蒸發,成為一個永恆的、空蕪的紀念碑?這些名字的子民在哪一刻、甚麼情景下剝去獸皮綁起衣襟、放下獵槍拿起鋤頭、把壺瓶撤下放上媽祖像(編按4)、說起一口台語,把母親的傳祀改成父親的姓氏?(編按5)

如果可以,很想要把麥克風嘟到 1850 年代的某一個他們面前,你為什麼這樣選擇?你放棄了哪些?誰使你這麼做?你遺憾嗎?你感到羞辱還是驕傲?

一群被奪去名字的人。也許我越來越能夠想像,也許永遠都不。但我開始知道的是,這群人從未消失,只是隱姓埋名地生活著,其中一些,用一個全新的身世記憶自己;另外一些,則努力拼湊還原,只求無憾無虧欠於祖源。

 

半人番

我將為我血緣裡原住民的成分感到驕傲和敬畏,也對漢人的成分感覺釋然,這個雜揉和混血的狀態,不就是這個島嶼的縮影嗎?

「我花了 21 年學習如何離棄地土 離棄母親的語言
 直到夢中的庄頭呼喚著我
 沒有根的孩子
 依憑殘缺的地景記憶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落
 找到赤腳的信仰之前 不會停歇

 我是半人番啊」

 

經過了身分轉移走一遭,戲劇化地,看似得償所願。然而,舊的矛盾得到解決,新的思索也浮現出來。

首先,我明白原住民族的課題就該是全台灣人的課題,是所有台灣人的尋根,而不僅是原住民族自己的;我將為我血緣裡原住民的成分感到驕傲和敬畏,也對漢人的成分感覺釋然,這個雜揉和混血的狀態,不就是這個島嶼的縮影嗎?再者,如果文化早已斷裂,血緣又意謂了什麼呢?像我這樣,沒有了傳統、信仰、語言,一點點殘存的都模糊難辨,那股追尋母體的認同,究竟是誰的母體?如果我探源尋根,在我的生命經驗裡如同學習一種未曾認識的文化,「根」又何以為「根」?

所以,到底怎麼樣才是一個原住民?當我們說一個人是「原住民」的時候,究竟指的是什麼?

我明白的不多,「原住民」其實是相當晚近的概念,「平埔&高山」和「熟&生」也是統治者區分人群的方式,甚至於「馬卡道」這個族群名稱,屏東的族人都未必聽過;能確信的是,尋溯來時的銘印啊,是一生的課題。

從我身上,除了試圖去凸顯平埔原住民族的樣貌,我們從未消失,只是反映了被國家除名和與外來文化混血的結果;也想回過頭來,去挑戰政府透過行政體系與民族認定,為「原住民」所設下的族群邊界,看似保障、其實箝制了我們對原住民族的想像。

 

族裔其實沒有想像中重要,卻比想像中重要。重要的不是你如何被歸類,而是你如何回應召喚、你如何選擇和實踐要成為誰。現在有人問我是不是原住民,我都還未必反應的過來。然而,這是無數場記憶與遺忘的鬥爭,雖然有點晚了,偏有人要固執地記著。

 

編按
  1. 相較於「卡地步」,「卡大地步」一詞更有強烈的我群宣示意味。故在抗議臺東縣政府不尊重族人傳統領域而欲強行遷祖墳後,從 2014 年開始,族人正名為「卡大地步部落」。
  2. 據部分學者認為,「臺灣」(Taiwan)一詞來自早期居住在臺南沿海的大武壠族的自稱「大滿」(Taivoan),後族人遷徙至山區,乃至現在自臺南六重溪至高雄小林、荖濃一帶部落,最後部分族人遷徙至花蓮瑞穗至富里靠海岸山脈一帶。這些族人在日治時期仍自稱「大滿」,歷史上稱為大武壠族。
  3. 凱達格蘭大道來自臺北地區的原住民族凱達格蘭族之族名。
  4. 事實上,枋寮、小林等部落大武壠族人至今仍有狩獵習慣;南部及花東縱谷的西拉雅族與馬卡道族仍有祭拜祀壺裡祖靈的習俗。
  5. 依據文獻來看,西拉雅族、大武壠族及馬卡道族早期偏向母系為主的社會,與現今阿美族及噶瑪蘭族等雷同。

 

專欄介紹:【沒有名字的人】

我們是一群來自不同族群、也有著不同的生命經驗的平埔原住民族青年,在追索認同的路上、探求族群命脈的過程之中相遇。

消失的歷史太多,留下的線索太少,我們必須靠自己書寫、自己發聲,撐開與社會大眾對話的空間。寫下我們這個世代的故事,並透過影像的紀實,希望大眾開始記憶起我們的臉孔、我們的生命,以及各自族群文化的存在,找回屬於自己的名字。

平埔原住民族曾經是台灣平原上的主人,早在荷蘭、西班牙、清國、日本進行統治,及中國東南沿海移民來台之前,不同語言、文化的族群早已生活在這裡。

北部有凱達格蘭、噶瑪蘭等族群;中部從苗栗至彰化、南投、埔里,住著噶哈巫、拍瀑拉、巴布薩、洪雅、道卡斯、巴宰等族;南部則有西拉雅、大武壟、馬卡道等族群。

經過政權不斷的更替,平埔原住民族群逐漸被遺忘、被冠上了陌生的名字、被抹去了姓名,使族人逐漸隱沒在歷史與台灣社會的記憶之中。

1980 年代原住民運動隨著台灣社會民主化的浪潮興起,而平埔族群也開始現身於街頭行動。30 年過去了,族人仍然未曾被社會記憶,我們在這裡,宣告平埔族人從未消失,我們一直共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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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沒有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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