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觸原住民這幾年,我的確轉換過好幾次心情,從想親近到實際上疏離、從難過自己的疏離到恨不得把自己的眼窩挖深一點、鼻子隆高一點。
參與原住民族運動一年多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白浪,純純種種的白浪,甚至為此沮喪。
《Mata‧Taiwan》編輯前言:本文發表於 2001 年,部分陳述或與目前社會時局不合,但卻能充分反映部分平埔族群找回身分認同的歷史曲折,值得讀者細細閱讀與參考。 自解嚴以來,台灣本土意識抬頭。在一些如「台原」、「常民」等之學院派體系外的法人團體單位有心推展及培育田調人員之下,台灣在地的文史工作相繼成立蓬勃發展,在各地從事培育工作,逼迫著各學院教育體制中,不得不去面對本土的東西。也造就了教育當局在各級學校裡,強調鄉土教學的重要性。 屏東也在如此的環境氣氛下,多人投入了田野調查,認識在地身旁的人文事件而給予記錄。加上相關本土協會陸續的成立,讓屏東的文獻缺乏、文化沙漠的情況大大的改善。特別在原住民族的研討方面,更是繳出不錯的成績。 相繼的研究人士投入在屏東平埔文化的探討行列,讓當地不少地方產生出許多平埔相關研究。特別在赤山、萬金庄,因著戴炎煇先生所著《清代台灣之鄉治:附錄一》的「赤山地方的平埔族」記錄,更引起多人的「覬覦」而有不少的報導(也許「覬覦」兩字不太適合用在這裡,但因赤山及萬金庄的多數人仍不承認或否認是平埔人,所以研究者只好偷偷、不敢明目張膽地明查暗訪 ── 也許是「尊重」吧?)。 屏東地區的平埔部落中,大多數人對其身份的不承認,導致古老的老祖祭祀消失。在採訪中得知其實祂消失的歷史並不長遠,大致上都是光復後,因受日本人統治下的皇民化 ──「眾神歸天」,而將老祖隱藏。國民政府來後給了台灣人信仰自由,想恢復祭典,卻礙於「尪姨」相繼去世的凋零,後續無人,因而式微、消失。追究式微的原因,採訪到的是:因日治時代的公學校多設於漢民地區,或許受到同學或服役時受到同袍因其口音不同的嘲諷、出社會工作後受到老闆、同事、同僚不同待遇,或在公立機構辦理事項被調侃,這些都只為了一個原由:你是「平埔仔」! 原住民族在現代社會,仍同樣地在求學或服役或從事工作中受到如出一轍的待遇。在這種情形下,那個本地人願做為一位被瞧不起的人種呢?所以盡其所能地想辦法來「升格身份」,以期「脫胎換骨」,好當上一位高高在上、傲氣十足的「漢人」;終其原委,是來自漢族人的傲慢和無知而產出的輕視與沙文。 誰是馬卡道族?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我們本是來自打狗(高雄)地區,名叫『馬達道歐』……[/epq-quote]在屏東沿山地帶,靠近平埔(「平地」之意,日人稱熟番為「平埔人」是因此意。)附近的部落村庄,延至恆春半島,大概都有可能是馬卡道族的人為數不少。但都在長期受傷害及漢化教育的過程中,有意無意的遺忘或不承認,或閩南化、或客家化,而自以為是漢人。這種現象在部分現在被政府承認的原住民族身上也存在,他們也已經在拷貝早前平埔族人的心路歷程,而自以為或願做為一個「不被瞧不起」的「白浪」了。(編按:「白浪」是阿美語、排灣語裡「漢人」之意。) 馬卡道族(Makatao)一名稱,是來自日本民族學家伊能嘉矩,在屏東內埔鄉老埤村,也就是現在屏東科技大學設置的所在地,以一位耆老報導人的口述而定名的。而大部份的學者,卻習慣用隸屬於台南地區的平埔族群名「西拉雅族」稱之,或列為亞支。如以日人國份直一的論點,以「壺」做為西拉雅族的指標物,那可以如此稱之。但如以語言分之,則在荷蘭的文獻的記錄上就有差(不對)。 其實在學者或研究人員的報導上,有許多以祭祀、語言、區域、遷徙等文化生活的主、客觀概念以偏概全的謬點論說。例:信耶穌的基督徒就是猶太人?講華語的都是中國人?祀奉三山國王的是客家人?住非洲的都是黑人等不一而足,這論點實有商榷之處。 以一位在「日本起山」(接收台灣)後對一位耆老的採訪報導:
「我們本是來自打狗(高雄)地區,名叫『馬達道歐』……」
這可能是敘述幾百或幾千年前的的代誌。但如果這位老者是一位非常喜愛「畫虎爛」的高手(「虎爛先仔」,憑空捏造或不實之語之意),憑此一位人兄,是很容易「創造」歷史的。就這樣,因著那位可愛的報導耆老的傑作,台灣將屏東地區的平埔族群(鳳山八社番)都列入「馬卡道族」的思維裡。然而鳳山八社有分東港溪東岸與西岸,他們的習俗與祭祀日期及方式各有不同之處。(編按:依作者原意,指即使依照學者將傳統「鳳山八社」均列入為「馬卡道族」,其中也依部落不同而有不同文化。) 在哪裡,還找得到馬卡道族的痕跡?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1995 年高雄市立文化中心文藝季開始祭出「馬卡道夜祭」,把台灣許多、特別是青少年所不熟悉的「平埔」,頭一遭地抬上官方單位的舞台。[/epq-quote]赤山、萬金庄現仍舊存有一支「矸仔佛」(「壺」,日人國份直一認定的西拉雅族系標示物)和一尊屏東馬卡道族人所祀奉「老祖」轉換金身的開基祖神像,及「趒戲」的傳說。屏東內埔鄉的老埤村及屏東科技大學旁中林村的大埔,還存有完整而沒被丟掉、或遭破壞的老祖遺跡「豬頭顱」,而置放在老祖祠裡被祀奉,這算是奇蹟、是異數。老埤地區從各地來的開墾遷徙過程是有點複雜,但當地的平埔族人承認是平埔者為數不多。筆者的先祖是在百廿年前因了信仰天主教,受當地人的迫害而被逼出走,因著避教難而從老埤遷移至三公里外的萬金天主堂,讓神父安置在萬金落腳。認真地說,筆者是老埤人,卻無奈的回不了老家,是主的安排? 除此之外,恆春半島地帶還留有不少的祀壺,甚有自稱其老祖是赤山、萬金祖的。筆者曾至墾丁地方工作,就只因了這個因素。現在的恆春老祖還存有其祭祀,是在臺灣光復後挖出那些埋在大樹下的「老祖矸仔」(瓶子),好恢復並往前祭祀;聽說早期還有「跳番戲」,會請就近的原住民族來跳「番仔舞」。筆者離開墾丁時,因大多數老祖是私人祀奉,或經濟能力有限,無力聘用大批人員跳舞的開銷,而由社區媽媽教室土風舞班代為操刀下海跳山地舞,費用省了;如果是同社區的,那麼被邀請表演就免費囉!現在大部份有祀奉的老祖的地方,都是寄居在從外頭割香請靈來的漢族神明之籬下,而變為副神了。當然在每年正月十五的上元(元宵)老祖節日,就會故意被遺忘,或變相舉行聊備一格的祀禮;應付、應付、交代、交代,可憐!我們的老祖竟然落到如此下場。 1995 年高雄市立文化中心文藝季開始祭出「馬卡道夜祭」的主題,把台灣許多、特別是青少年所不熟悉的「平埔」,在台原機構劉還月先生的策劃之下,頭一遭地抬上官方單位的舞台,如台南吉貝耍西拉雅族的平埔夜祭以古曲「牽曲」、屏東高樹加吶埔的馬卡道族人的「趒戲」,更甚者是以屏東滿州及台南吉貝耍的「尪姨」,以做法術(palisi.排灣族語,「祭禮、巫術」之意)替代傳統文藝季裡由當地名人或貴賓開鑼的方式,而展開平埔族群在台灣的神秘面紗。在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中,不時地在有意的強調中教育人們:在台灣人的身上,有大多數的人(自認是漢人者)或多或少都流有平埔血脈。 隔年 1996 年屏東加吶埔,在新任公廨主委汪進忠先生投入田調工作行列下,把失傳 60 年的「鳥(雨)王祈雨」祭祀,再次重現在當令的節慶裡,吸引大批媒體、報章等的相爭報導,和地方文史者及學者專家的重視、記錄;公視噶瑪蘭族專任記者潘朝成先生也做全程的記錄報導,將以為已消失在屏東的平埔文化,像黃俊雄布袋戲的人物「藏鏡人」現出神祕面貌般地震撼大眾,看到復活的「平埔」。但唯一不足之處,是平埔的老祖祭典,感覺是依憑記憶「秀」出的。 不經意間,失傳百年的馬卡道族文化在加匏朗重現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在尪姨的帶領下,一起唱著以閩南語發音的「趒戲」,到達仙姑祖廟前,再以更隆重的祭祀,圍繞成圈唱「趒戲」,直到夜色晚矣……[/epq-quote]但!但!就在學者專家們以及在地文史工作者對屏東老祖祭祀式微而感嘆之時,在去年(2000 年)的元宵日,因在赤山、萬金兩地採擷不到平埔影子,想到隔壁村落的加匏朗庄碰碰運氣,卻看到不可思議的事件,震撼了台南師範研究生陳榮煇及兩位中研院的女助理與萬金的文史工作者(就是筆者潘謙銘啦!)等;當天最最遺憾的莫屬音樂學者林清財,因為在屏東文化中心有一場演講而錯過加匏朗活生生的正宗老祖祭祀。(幸好當日有留下完整的錄音、錄影記錄,因此他在後來 6 月 10 的日萬金平埔活動中了此遺憾。) 當日經歷了赤山、萬金兩庄的失望後,眾人已不抱任何期望,帶著電力不足、底片不夠的器材到了加匏朗。下午四點半時分開始,禮儀原本是從漢式的拜天公開始,卻不經意地,「尪姨」忽地唱起道地請示老祖的平埔語曲目,而接下來的儀式,更讓我們傻了眼! 日治時期,對台灣原住民族深入調查、記錄的日本人類學家鳥居龍藏,曾對屏東平埔族群的祭祖儀式留下紀錄,其中有描述椰子杓的樣式:「響潭社是個平埔族部落,今天算是他們祖先的生日……,祭祀的日子,番女用椰子製成的杓子舀酒給客人;這種杓子附有樹枝一般的把柄,柄上插滿羽毛以象徵樹葉,看起很有趣……。」(《探險台灣》第 310 頁,鳥居龍藏著,楊南群譯,遠流 1996 年出版)
其中也有一張日治時期屏東響潭糞箕湖婦女手中拿著椰子杓的照片。在屏東做平埔田調的,都會聽說在老祖祭祀時,在牽圓趒戲(馬哦咾 mo-oiau)時,族人會用雙連杯敬酒。這些都曾聽說,卻無緣看到。 今天在加匏朗,我們就是那麼樣有福氣地看到活生生的椰子杓、雙連杯等古文物出現在眼前;他們仍保留這古老的寶物 ── 東西不新,它的歲數大概很老。還有傳說中由兩位 12、13 歲少女所扮演的仙女,和祭品中的仙蛋、祭祀時用的埔羌葉(牡荊)等相當老祖的祭祀品。族人圍繞成圈,在尪姨的帶領下,一起唱著以閩南語發音的「趒戲」,而後從當地的主廟(先帝廟)行走到三百公尺外的仙姑祖廟去(當地人稱老祖是「仙姑祖」)。到達仙姑祖廟前,同樣再以更隆重的祭祀,再圍繞成圈唱「趒戲」,直到夜色晚矣。 據當地人說,每年從不間斷此祭典,一直都有在做。只是近幾年來,人們因工作而慢慢有消退的情形,僅尪姨、仙女和幾位委員聊表一格地做,但祭品不減。當然不再像往前一樣,邀請別庄的人狂歡三暝三日,將「豬母稻種」(意為將僅有的、不可動用的食物也都拿出來宴客)耗盡殆絕。 最難能可貴的是,當平埔族人都在極力否認平埔族身份時,卻在加匏朗人的口中說出:「本來我們就是平埔人,有什麼不好意思講出來,平平都是人嘛,有什麼見笑。」
趁此語重心長地對很自卑而不敢承認或曾經受傷害的平埔人呼籲呀:請您收起悲憤的心,人不自重那有尊重,一齊站起來,讓我們大聲地向台灣人民說:「我們都是平埔人!」(漢人不會因您說是您漢人就會接受您,而把您當做是漢人;因為台灣的漢人都知道什麼地方的人是何許人也!同樣地,台灣其他的原住民族,無論您是在平地鄉鎮住多久,閩南話、客家話、國語講得多道地,每個人都知道您絕不是「白浪」。)別人如看您「瀑瀑」,您就看他「霧霧」嘛! 後記一: 2000 年 6 月 10 日,屏東縣婦女發展會假萬金教堂內舉辦「屏東情.平埔祭.文化行 ── 牽圓來趒戲」活動。當天加匏朗仙姑祖受邀晚會演出時,把該祭祀禮儀完整地展示。他們的趒戲曲,是個人即興對話對唱,不是齊唱式,很早就已用河洛語發音。加吶埔部落的族人還帶著傳薪的國小生來此表演。最可愛的是萬金庄因著這個活動,老人家也組團報名參與趒戲,把原本以為都沒有了的東西再挖出來,且是自發性的。 萬金教會也表演了從 1882 年就有的照片紀錄,是全國唯一的「掍棒隊」。同時也因此刺激到赤山、萬金人的平埔意識,發現有不少的人願了解或甚至願意承認是平埔人了。但必然也有不以為然的人持反對、反彈的聲浪;特別是老一輩那些曾受傷害過的,他們會說:「本來人們都已經忘了我們是平埔人就好了,幹嘛再搞活動,來再度傷害?」 「平埔」好像是唯一可以代表我們這些曾住在台灣平地地區族群的稱呼或符號;雖不喜,卻仍要無奈接受。但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訴大家:「我真正的稱呼叫做:台灣人!!」 被政府承認的原住民族們呀,請您們也這麼說,好嗎? 後記二: 2000 年 7 月 23 日是個值得記念的日子且慰藉的代誌,就是高雄市有一條道路被命名為「馬卡道路」,是位在高雄美術館後方與鐵路平行的新開大馬路。這是台灣第二條以平埔族群的名字所稱呼命名的。 (本文原文標題為〈我真正的稱呼叫做:台灣人!—屏東馬卡道族的現況〉,文內小標為《Mata‧Taiwan》所加,受原作者潘謙銘授權轉載。)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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